盐乡的春总是来得迟缓些,当别处早已芳菲落尽,苦楝树才在盐蒿漫野的滩涂边,擎起满枝碎雪。春寒未散的清晨,潮水刚刚退去,潮湿的海风掠过泛着盐霜的滩涂,裹挟着苦楝花特有的清苦香气,轻轻叩响家家户户的窗棂。
清晨赶海归来,竹篓里的蛤蜊还在吐着细沙,远远望见巷口的那株老楝树,淡紫的云团浮在黛瓦白墙之上,恍惚间竟以为是灶间飘出的炊烟凝成了花。海风裹着咸涩掠过,苦楝花簌簌落在盐筐里,和白花花的盐掺作一处,倒像是老天爷打翻了盐罐子,给粗粝的盐乡添了几分温柔。盐粒在晨光中闪烁,花瓣沾着细密的水珠,仿佛诉说着盐乡人与海相伴的岁岁年年。
盐工们总说苦楝是盐乡的时钟。花开时,晒盐人便褪去棉袄,赤着膀子支起盐板。正午的日头毒辣,滩涂上蒸腾的热气裹着苦楝香,熏得人骨头缝里都是倦意。老人家们却来了精神,蹲在楝树下纳凉,烟袋锅子敲得树桩咚咚响:“楝树开花,盐堆成山喽!”话音未落,远处盐田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,就和着苦楝的芬芳,在海天之间荡开。年轻的盐工们挥汗如雨,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,与苦楝树的影子一同倒映在波光粼粼的盐池里。
黄昏最是妙。潮水漫过晒盐的滩涂,苦楝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,斜斜映在盐池里。妇女们挎着竹篮来拾花,花瓣落在发间,沾着细密的盐粒,像是戴了串会呼吸的珠链。她们把苦楝花串成花环,戴在孩童头上,孩子们嬉笑奔跑,惊起滩涂上的白鹭,翅膀掠过苦楝树梢,抖落一阵花雨。
夜里涨潮,海浪拍打着堤岸,苦楝花在月光下簌簌飘落。我总爱躺在老楝树下的竹席上,看盐场的灯火明明灭灭,听老人们讲古早的故事。从前盐贩们赶着骡马,驮着白花花的盐巴穿行在楝花雨里,铃铛声惊起宿鸟,扑棱棱的翅膀带落满树繁花。如今盐场的机械声取代了驼铃,可苦楝依旧年复一年地开,将盐乡的记忆酿成蜜,藏在每一片花瓣里。月光如水,洒在苦楝树上,也洒在盐堆上,银光闪闪的盐山与朦胧的花影相映成趣,宛如一幅静谧的水墨画。
在盐乡,苦楝树不仅是岁月的见证者,更是生活的参与者。孩童们喜欢收集掉落的果核,打磨成珠子串成手链,当作珍贵的玩物。每当苦楝花开,盐乡的学校里便会飘来孩子们清脆的诵读声,他们用稚嫩的嗓音念着课本上的诗句,而窗外的苦楝花,也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仿佛在为这朗朗书声伴奏。
又是一年苦楝花开,盐田里的白霜越堆越高,苦楝树上的紫雾越来越浓。这带着咸涩的花香啊,早已浸透盐乡人的骨血,成了岁月里最绵长的牵挂。无论走到哪里,那一抹淡紫,一缕清香,总会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,勾起对盐乡的无限思念,如同游子对母亲的眷恋,永远不会消散。(埒南制盐 邱利民)